第76章 76_始乱终弃阿波罗后[希腊神话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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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76

  帕里斯的话语令三女神讶然。

  雅典娜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普利安之子,等待其他两位女神率先表态。赫拉盯着石头上的三个金苹果,面色沉肃,眸光闪动着。

  唯有阿芙洛狄忒泰然上前,拿起三个金苹果仔细比较,而后坦率地惊叹:“真的一模一样,不……应该说是各有各的可爱之处,这个细看之下形状最为饱满,而右边的光泽稍灿烂些微,剩下的那个颜色最浓郁。连我都无法抉择哪个才是最漂亮的果实。”

  帕里斯谦恭地垂头:“我身为凡人,眼睛尚且无法分辨出这三枚苹果的高下,更何况是女神的光辉呢?”

  雅典娜似乎已经完全看透了他的打算,唇角奥妙的微笑加深。

  “如若我违心选择您三位之中的任何一位,那既是对另外两位女神的冒犯不敬,也违背了我身为仲裁人诚实守信的义务,”帕里斯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颤抖,他甚至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,毕竟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已经就此彻底摆上台面,“高贵而仁慈的女神们啊,我请求您宽恕我的蒙昧,准许我献上这三个苹果作为我的答案。”

  白臂牛眼的赫拉凛然道:“你觉得这样的答案能够令我满意?”

  “这是我思来想去,唯一能想到的办法。我愿意失去您赐予的地位与权力。明眸的雅典娜,您也可以立刻让我失去您降下的祝福。千面的阿芙洛狄忒,虽然那会令我痛心,但即便我再也无法见到海伦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

  纵然是严苛的神祇,也无法挑剔帕里斯完全谦卑恭敬的态度。

  他低下头,等待着三女神的决定。

  赫拉与雅典娜对视一眼。这两位共谋者有足够的默契,只需要这么做就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和态度。赫拉唇线绷紧,显得有些不快。雅典娜并未退让,只是淡然维持着对视。最后,赫拉一抽嘴角,轻哼了一声。

  “我不会收回给予你的礼物,”雅典娜开口,帕里斯怔了一下,灰眸女神的语调几乎没有起伏,很难判断祂真正的心绪,祂展露在人前的模样则无疑是冷静明智的,“但是之后伊利昂必须以我之名举办盛大的祭典。”

  这么说着,雅典娜状似随意地拿走了一个金苹果。

  帕里斯尽力没有表现出那一刻的如释重负:“是。谨遵您的命令。”

  “我不至于吝啬到要收回赐给你的东西。如果因为金苹果责罚你,那就正合宙斯的心意。”赫拉冷淡道,也取走了一个苹果。

  阿芙洛狄忒一撇嘴,怏怏地叹息,拈起最后的金苹果,随手抛向空中又接住:“都这样了,我还能说什么?算啦。”

  帕里斯识趣地承诺道:“我回到伊利昂之后,一定会立刻命人做准备。之后我会前往三位女神的圣地,各自献上供奉,以表达我对女神仁慈的不尽感激。”

  赫拉轻笑一声,仿佛觉得他迫切表达敬意的姿态颇为有趣。祂没有兴趣再在这里浪费时间,散发着光辉冲上天空,顷刻之间消失。雅典娜向帕里斯颔首,身形也随之隐去。

  片刻之间,山丘上只剩下阿芙洛狄忒与帕里斯。

  “唉,”阿芙洛狄忒扫兴地又是一声叹息,祂作势要转身离开,却又蓦地笑吟吟地说道,“海伦随便你处置,但既然你不愿意将唯一的金苹果给我,她自然不会渴望你。永远不会。”

  帕里斯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更为谦恭地低下头去。

  阿芙洛狄忒变幻的绝妙身姿在逐渐明亮刺目的阳光中散去,只留下略带恶意的轻笑:

  “不过,你是哪里找来的园丁,居然能让金苹果发芽生根、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结果?”

  这是他唯一没有把握能好好应答的问题。种植金苹果的想法是卡珊卓的,操办也是

  她。具体如何对神明声辩则是他们一同敲定的。她没有明言,但很显然,能将金苹果种植出小果树的只可能是另一位神祇。所幸天后和雅典娜并没有兴趣追究这点。但阿芙洛狄忒……是否会在这点上大作文章?卷进神明之间的恩怨可不是好玩的。

  帕里斯抬起头,面色苍白。

  爱与美的女神已经消失不见。

  他背后全都是冷汗。

  ※

  奥林波斯雪峰之上一如既往地澄澈洁净。

  万神之王的宫殿之中,宙斯在长榻上假寐,蓦地睁开眼睛。

  华光与赫拉的身姿一同显现。身为神后,她是为数不多可以突然出现在宙斯宫室任何角落的神祇。即便是宙斯最受宠爱的子女,也必须一步步地登上宫殿正前方的台阶才能见到父神。不论如今他们的关系如何,赫拉毕竟是宙斯的妻子,他的寝宫某种意义上也是她的。

  宙斯在原地没动,面带微笑看着妻子走近——赫拉并未刻意打扮,只穿着一席简洁的深紫色长袍,以金腰带束起。但不知道怎么,她看上去比平日里更为迷人。

  时不时会有这样的时刻:宙斯会突然惊觉,他的妻子其实是这样美丽动人。他所有其他的邂逅一下子就都成了无伤大雅的消遣,他甚至是有些安心地想到,赫拉终究是特别的。

  他们在成为夫妻之前,首先都是瑞亚与克洛诺斯的孩子。只需要一个对视,赫拉就知晓宙斯正惊叹并得意于她的高贵与美丽。她面上神秘莫测的微笑加深了些微,同时增强的是她今日难以言说的魅力。

  她的心情很好,宙斯判断道,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。

  “我亲爱的,是什么让你这样高兴?你光彩照人。”他坐起身。

  赫拉在十步外驻足,白皙的手腕一抬一抛。咕噜噜,流光溢彩的金苹果滚到宙斯脚边。

  “啊,”宙斯弯唇,这才想起还有这回事,顺势说些好听的话,“帕里斯果然选择了你。私心里,我当时是希望将金苹果给你的。”

  仿佛赫拉与雅典娜以金苹果设局转移他的注意力、趁隙试图反叛不曾发生过。

  “是吗?”赫拉笑了,笑意并未抵达眼底。

  宙斯眯起眼睛。下一刻,他就听到妻子说道:

  “我要与你解除婚姻的纽带。”

  “你说什么?!”万神之王嚯地站起来。他随即懊恼于自己的失态,摆出温和而高高在上的态度:“你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。”

  赫拉嗤笑:“我看上去在开玩笑吗?”

  宙斯试图回想近几日他又做了什么让赫拉暴跳如雷的事,以致于她居然第一次搬出这样的威胁。婚姻女神刻薄地打断他的思绪:“我难道还需要给你理由?是你背叛的次数还不够多,还是你认为我蠢笨到看不透你恶毒的报复手段?”

  “你让凡人评判我与雅典娜、阿芙洛狄忒在美色上的高下,不过是想要离间我们,让我感到屈辱,进而怨恨那个从你脑袋里蹦出来的女儿——毕竟,你其实也看不透她,而与她母亲有关的预言让你恐惧。”

  雅典娜的母亲墨提斯是智慧的化身。盖亚预言她生下的第二个孩子会远胜宙斯,甚至可能会如克洛诺斯推翻天王乌拉诺斯、宙斯推翻克洛诺斯那样,成为新的众神之王。

  于是,宙斯将墨提斯吞下,将她永久地困在自己之中。而那时墨提斯已经怀有身孕。吞下墨提斯之后,宙斯遭受剧烈的头痛侵袭,最后不得不劈开自己的头骨。

  全副甲胄的女神从他的脑袋的创口中一跃而出,那便是雅典娜。

  “你……”宙斯意识到赫拉是认真的。他的态度立刻缓和下来,牵住她的手亲吻手背与指尖:“我最亲爱的姐姐,你知道我无法容忍背叛。我只是一时之间被怒火冲昏了头脑。我不会试图

  否认我做错了许多事,但我身边最尊贵的、唯一的位置始终永远属于你。能给我——”

  只要他愿意,铁石心肠也能被他甜蜜的话语和深邃的眼神融化。不知道多少次,赫拉都抗拒着、却又莫名其妙地忍了下来。

  “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姐姐?”赫拉面无表情地反问。

  “那么你也应该记得,在成为你的妻子前,我是克洛诺斯与瑞亚的女儿,是个参与过与提坦的十年大战的不死者!”她利落地将手抽了回来,“省省你的花言巧语,对我早就不奏效了。我心意已决。”

  宙斯的脸色一阴,他盯着赫拉,缓声说道:“你不会舍得神后位置带给你的裨益。”

  “再这样下去,这个位置给我更多的,究竟是增益还是阻碍?你害怕我依靠与你的婚姻力量变得太过强大,因而一次次背叛我。”赫拉的嘴唇厌恶地抽动了一下,她瞬息间回忆起第一次品尝到背叛时的惊愕无措与悲伤。

  那时候,她的第一反应甚至是觉得,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、有哪里还不够好,使得他要在别人那里寻求满足。

  “我已经说过,我已经不在乎你每晚是和谁一同度过。但现在,我从与你的婚姻中已经什么都得不到了,不如彻底结束。”

  宙斯闻言终于敛去温文优雅的假笑,森然道:“如果你真的想要清算,那么你试图反叛的事就不可能像之前那样简单结束了。还有那些因为你的报复遭遇不幸乃至丧生的人,你以为至今为止你没有遭受阿南刻的制裁,是因为你的行为是正义的?”

  他呵地冷笑:“滥用力量皆有代价。是我一直以来代替你承受了阿南刻的责难。”

  赫拉也被激怒,哈地冷声呵斥回去:“到了这个地步,你反而要装得自己才是受害者?!是谁先背叛,又是谁还要假装仁慈怜悯?我还不清楚你的本性?”

  “好,你了解我,我难道不了解你?”宙斯嘲弄地低笑,“当初是,现在依然是这样,你只是因为我足够强大才会愿意选择我。如果我不能够维持自己的权位,我怎么留住你?一旦我任由你从神婚中汲取力量,等到你感到我仰视着你,你就会立刻将我一脚踢开。”

  赫拉几乎在尖叫:“是我逼你爬到别的女人床上?!”

  她立刻就后悔了。宙斯总是从她的情绪失控中获得优越感,仿佛那样就能证明他是他们之中更理智更清醒的那个,而她是受激烈情绪驱策的疯子。

  宙斯果然笑了,那是她最憎恶的、仿佛看透一切高高在上的笑容:“承认吧,赫拉,只要我还是神王,你就只能选择我。你爱权力的滋味,也许比我更甚。”

  赫拉瞬息间收敛怒火,反而嫣然一笑:“也许你说得没错。但只要我的下一任丈夫成为神王,不就一切都解决了?”

  宙斯森冷地吐字:“下一任丈夫?”

  “你猜波塞冬是否会乐意应下我的邀请?毕竟我们已经合作过一次。”

  宙斯像被逗乐了,重复:“波塞冬。”

  “没错,他和你同等卑劣滥情,但各取所需罢了,我不会对他有任何期望,”赫拉环顾四周,宙斯神宫位于奥林波斯宫殿的心脏位置,从窗口就能看到近旁其他神祇的居所屋檐,她以悦耳的嗓音低语,“雅典娜看到胜机就会加入,阿芙洛狄忒也许会暂时帮助你,但她对任何事的兴趣都无法持久。剩下的……你猜你引以为傲的儿女中,有几个会忠心耿耿地支持你?”

  宙斯冰冷地看了赫拉片刻,生硬地说道:“你想否认也无妨,但我确实爱过你,也许至今也依然对你留有情意。至少我不会将你从神后的位置上驱逐。波塞冬能够舍弃海后,那么他一样可以利用你而后将你丢弃。”

  赫拉眼中闪动了一下,这次没有立刻反驳。

  他说着走到赫拉面前,几乎

  与她胸膛相贴。就像许久许久之前,他撕下杜鹃鸟的幻象恢复原形,骤然出现在她的怀抱里,不顾她的差异和惊慌,请求她应允他爱的渴求。

  剥掉血肉淋漓的温情与怨恨,维系他们关系至今的是利益。

  他们都是克洛诺斯的孩子,一样野心勃勃,有爱,但是不多,这东西原本对他们也没那么重要。

  “不用继续扮演怨妇的角色了,那只是维系你婚姻权柄的一种方法,”宙斯声调平静到冷酷,只有紧攥的手指泄露出真正的恼怒,“我同意让步。谈条件吧。”

  赫拉看着丈夫,微微一笑。

  兴许只有一丁点,但奥林波斯至高处的风向出现了变动的征兆。

  ※

  阿芙洛狄忒穿过夜色的纱幕,轻盈地落在伊利昂王宫深处。

  她几乎立刻就察觉,某一处宫殿有神明遗留的气息。爱与美之神停下来回想片刻,她确实从特洛伊信徒的祈祷中捕捉到闲言碎语,据说普利安王有个女儿受到阿波罗的神眷。

  阿波罗。

  她立刻将神谕、帕里斯背后出力的神明联系在了一起。而后,她有了一个计划:她要将阿波罗看中的凡人公主送到别人的床上去。

  阿芙洛狄忒的心情顿时明亮了不少。她悄无声息地朝着神明气息的源头行去,一边动用权能,开始为特洛伊的公主物色情人。倒不是说她对于阿波罗真的怀恨在心,她纯粹就是想在伊利昂做些什么,以便纾解没能如愿获得最美头衔的烦闷。

  于赫拉与雅典娜,最重要的是那羞辱的裁决得以解决,况且帕里斯又确实充分表露了对神祇的敬畏,她们没必要过于苛待一个倒霉的凡人。可“最美”的名头对于阿芙洛狄忒而言至关重要。如今的状况于她并无损害,但她就是感到极度不快。

  而降生于浪尖浮沫的阿芙洛狄忒从来不会亏待自己。

  午夜的宫殿静谧祥和。女神很快找到了目标,对霉运一无所知的公主正在沉睡。身为美神,她难免好奇,想要看看阿波罗钟爱之人拥有怎样的美貌。如果是个可爱的孩子,她不介意安排一个可爱的情郎——

  “阿芙洛狄忒。”

  爱与美之神闻声回头,讶然低呼了一声:“阿波罗?”她的眼神往宫殿中懒洋洋飞去:“你居然对这个凡人女孩看得那么紧,我很惊讶。我还以为你会永远困在厄洛斯的恶作剧之中呢。”

  阿波罗面无表情地看着好事的女神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  “你又为什么要下达神谕坏事?啊……是为了保护这女孩的家乡免遭神明的怒火波及?”阿芙洛狄忒话语中充满货真价实的敬佩,变幻不止的容颜却齐齐写着不悦,“这很感人。但我希望你不要再阻挠我。”

  顿了顿,她有些险恶地微笑:“你已经知晓厄洛斯的报复是何种滋味,我想,你不会想要再得罪我吧?”

  “似乎这女孩还有一个凡人追求者?我不介意让他们成为一对为爱燃烧的伴侣。”

  阿波罗表情有些微妙。他随即再度绷起脸:“你已经为伊利昂带来足够多的混乱。”

  两位神祇之间的气氛顿时紧绷到极致,随时会掀起风暴。

  “真的惹恼他,银弓的勒托之子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射箭,你还是别再惹他了。”缺乏紧张感的调侃声骤然响起,伴随着的是羽翼轻轻的扑簌拍打声。

  突然出现的正是厄洛斯。

  “你也要来扫兴?”阿芙洛狄忒不满地盯着与她一同降生的爱欲之神。

  厄洛斯朝她快活地眨眨眼:“我保证之后发生的事会很有意思。”言语之间,他的眼瞳变得深邃,纤细优美的少年身躯散发出无法忽视的庞大存在感。

  阿芙洛狄忒显然知晓厄洛斯与原始爱神的关联。她打量了同胞片刻,最后还是

  妥协了:“如果你那么说的话。”

  美神唉声叹气地离开了,阿波罗并未松弛分毫,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厄洛斯的动作,缺乏起伏地逼问:“你又为什么来这里?”

  “为你和我亲爱的‘姐姐’劝架作为理由还不够?”厄洛斯笑嘻嘻地答,旋而摆正脸色,“阿南刻对你的干涉很不满,你应当已经感觉到了。”

  阿波罗表情没有变化,只是木然眨了一下眼睛。时至今日,他已经对那种眼球仿佛要爆裂的痛楚无动于衷。哪怕阿南刻在他面对卡珊卓时突然发难,他也不会表露出任何异状。

  厄洛斯又真假难辨地叹息:“你不会忘了,当初你允诺会与我合作吧?”

  “她还没准备好。”金发神明没有回头,仿佛刻意控制着自己不看向卡珊卓沉睡的方位,但如今她的寝殿几乎可以算是他领域的一部分,不需要瞳孔映出她的身影,他也无时不刻不在凝视着她。

  停顿须臾,他轻声说:“第三个预言尚未实现。”

  “阿南刻还没重新编织完成合乎祂心意的纹样,错过现在,处理预言权柄的机会就不会二度到来,”厄洛斯一摊手,“很遗憾,但是不能继续等待了。”

  阿波罗眸光剧烈闪烁起来,他似乎预感到了厄洛斯的下一句话。

  “我打算让她重拾失落的那部分记忆。”

  ※

  卡珊卓怀着松弛的心情入睡。

  帕里斯早晨带回了好消息:三女神接受了他的应对。特洛伊暂时安全了。海伦的事尚未解决,亚该亚人与特洛伊之间依然可能爆发冲突。但排除了神明借机报复的因素,她顿时安心许多。

  命运改变了,帕里斯做出的选择应当已然偏离原本的轨迹。

  她自觉只放松了些微,但积蓄的压力与忧虑立刻如洪水般涌来,她没用晚餐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睡梦之中,身躯的重量逐渐离她远去,她在温暖昏沉的水波中飘浮。

  “卡珊卓。”有熟悉的声音呼唤她。

  她睁开眼,愕然面对许久未见的那片迷幻云海。美少年模样的爱欲之神端坐在云柱顶端,笑眯眯地向她问好:“许久不见。”

  “厄洛斯!”

  “别那么激动,我知道你满心都是疑问,但先让我说完。你还记得我与你道别时所说的话吗?”

  卡珊卓疑惑地沉默,摸不准厄洛斯在卖弄什么玄虚。

  对方扬了一下眉毛,看起来并不意外。他伸出手,食指朝着她的方向横向一划。

  犹如蒙住双眼的布条解开,无数光景涌入她的视野。

  首先是同一片云海之上,她精疲力尽地瘫坐在虚幻的云朵中。她尚未摆脱拼尽全力奔逃的仓皇,以及身躯化作树木那不可避免的阵痛。厄洛斯默默无言地在一旁看着她,没有宽慰,没有嘲讽,只是看着。

  她逐渐平复呼吸,以有些沙哑的声音询问:“您这般苦心安排,真的只是为了报复他?”

  厄洛斯笑了:“不然呢?”

  卡珊卓沉默不语,眼神亮而执拗,像一把不见血不会收住的小刀。

  轻轻叹息后,厄洛斯终于说道:“对命运缺乏敬畏的无法成为真正的预言者。”

  盖亚叙述的隐情、各种疑点暗示的庞大计划,所有的事一下子拥有了她可以理解的形状。她屏息:“也就是说——”

  接引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神明却不打算多做说明,语气中难得透出劝诫的意味:“到此为止。记住这些对你不会有好处。就此道别吧。”

  卡珊卓没忍住问:“您真的会送我回原来的世界?”

  厄洛斯笑出声:“当然,我很少许诺。”他扇动着羽翼飞起来,忽然偏了一下头:“哦对了,回到你的世界后,你会忘记这里经历的一切。”

  “……是吗?”吐出这个单词已经是她的极限。

  厄洛斯淡然看着她,有那么一瞬,她几乎要以为他在怜悯她了。可恶劣的爱欲之神没有那样的情感。他只是短暂地被她难以控制的情绪吸引注意力,转而一阵见血地指出事实:“你不会想进疯人院吧?忘掉对你更好。”

  她没再说话。

  从那个时刻开始的图景于卡珊卓,都像是在观看他人的人生录像带:

  她在急救担架上睁开双眼,对灯光和声音做出反应,而后陷入昏迷。

  她在医院醒来。医生和护士都说她竟然没有伤到任何要害是个奇迹。她觉得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,医生将这作为撞击后遗症记录在案。

  卡珊卓始终没有想起来——从事故最后几秒开始到救援人员唤醒她,那期间发生了什么,她的记忆一片空白。

  哥哥亚历克塞首次获准探视她的同一天傍晚,卡珊卓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:比日落炽热的强光凭空出现,填满她的病房。扭曲的影子变成人形,最后变成阿波罗的模样,抓住她的肩膀诅咒她。但那个时候,她并不记得阿波罗是谁,看着英俊得超出她理解范畴的脸孔忍不住发出尖叫。

  护士赶来时,辉光与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神明都已消失。

  第二天,卡珊卓忘掉了自己为何突然情绪失控,医生于是调整了她的止痛药用量。俨然遵循着某种严格的规则,不合逻辑的事都会自动修正,无法理解的坑洞尽数由遗忘填平。

  卡珊卓出院了,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。如今定居另一个国度的母亲飞来看望。在亚历克塞下楼扔垃圾的十分钟内,她和多年不见的母亲在阳台上达成了某种和解。或者说,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那么在乎母亲是否爱她。

  由于不适合像以前那样背沉重的器械到处跑,卡珊卓的摄影工作中止了近一年。她考虑过是否要改行。非常偶然地,她某日途经城中心某座著名美术馆,看到巨大大理石雕塑照片的宣传横幅在风中摇曳——那里正在举办古典文物特展。

  难以解释的冲动让她走进去。她在从前完全不感兴趣的古老物件之间徘徊了一整天。

  同一种奇妙的冲动涌现于一个半月后。熟人随口向卡珊卓提及,某个品牌宣传片拍摄因为主导摄制概念的负责人爆出丑闻,整个项目停摆。由于那个品牌对于宣传风格的苛刻业内闻名,一时没人愿意接手。

  原定主题是“众神”。

  卡珊卓决定试一试,搞砸了恰好有理由就此彻底放弃摄影。

 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,巧妙融合工业风格与古典元素的宣传片在社交媒体上走红,无数模仿的短视频不断扩散,引发现象级别的效应。回过神的时候,卡珊卓的事业在她即将放弃的关口猛地走上上坡路,并且自那以后势不可挡。

  多年后,与她的名字相关联的“传说”包括:卡珊卓年轻时的车祸可能透支了她一生的厄运,才换来了之后一系列的奇迹与好运。在其他人很可能会受挫的时刻,她反而屡屡因为幸运与努力更进一步。

  卡珊卓很抵触这个并无太多恶意的说法,但若真的追究原因,她说不上来。

  就像她无法解释,为何在一些快乐的时刻,她反而会突然间生出流泪的冲动,然而始终哭不出来。她后来用好几个摄影系列去捕捉并表现这种感觉,许多喜欢她镜头语言的人最中意的形容是“只记得丢失了一个盒子,但忘了里面装了什么”,但对她来说,最私人、最贴近她意图的却是一个以“诅咒”为题的冷门作品。

  “诅咒”这个词语的音韵对她有种怪异的吸引力。

  没有印象的记忆开始加速,几十年折叠为瞬间挤进卡珊卓的脑海。大约因为已经有过不同人生经历混合的体验,她并未陷入混乱,只是惊叹地注视

  着每一帧。某些与特定时刻勾连的感情复苏了,但又很快消失,既是她的,又像是另一个人的。

  不知多久过去。

  记忆的风暴停歇,卡珊卓回到厄洛斯的云海之上。

  “我没有食言吧?”厄洛斯笑起来。

  他确实没有。

  阿波罗也没有。

  热爱的事业,名誉,金钱,地位,还算健康无灾的体魄,和谐的人际关系……不能说绝对没有任何遗憾,但在忘掉一切之后,她确实度过了漫长又幸福的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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